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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125章 凤鸣(1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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皇家的林苑,四时皆有花开,天下奇珍异宝,新品贵品,满目琳琅见之不绝。八人抬舆前,高皇后步伐沉沉,身后几步仅跟着一位中年宫人。花香袭人,如此美景,换不来这位母仪天下的女子一点笑容。

“花木随人心,人心欢喜,枯枝衰草看来别有滋味。人心凋零,百花盛放犹如亦然无趣。”她压低声,喃喃自语,然而面前这些珍贵花品,没有一朵能够解她的语。

“娘娘……”宫人垂目,恭敬站立,通禀声中带着一点哀伤的情绪,“今年的廷魁安阳曹方,正乃刘大人东床快婿,不日将迎娶刘大人的千金。殿试的结果天下皆闻,娘娘当尽早行事。”

高皇后望着簇簇黄蕊,宫中果树开了花,结了果,这些年她见过多少回,然则,她这朵花,到了快要凋零的年纪却不能为陛下诞下皇家子嗣。她长叹一口气,素色的常服中还有一层更白的缟素,包裹在层层衣裳下,仅仅露出一痕雪白的痕迹。

天圣皇帝龙驭上宾的消息,应四位首相、副相之请,迟迟未有公布天下,身为一国皇后,天下最尊贵的女子,她只能听从前庭,听从大行皇帝的口谕。守住这个秘密,直到闻喜宴后,国朝今年的科举结局。

“长日烦闷混沌至此,没有你提起,本宫当真忘了殿试结束这些日子。”高皇后面上无光,比起眼前花团锦簇的春景,她的容颜神情,仿佛凛冬冻结过的花,双眼虚望着,似乎陷入回忆。

皇帝垂死之际,口已不能言语,她捧来纸笔,递入那双逐渐冰冷的手,眼见着榻上枯瘦如柴的君王用自己仅剩余的最后一点气力,颤巍巍地在纸上写下“传位燕王让”五个字,中间喘息咳嗽数下,五个短字分作二三回才算写完,写罢,犹如枯竭的灯油,眼也闭上了,呼吸弱不可闻。

那些臣子无不泪涕满面,国立储君是大事,他们不敢含糊,于是首相谨慎又慎德问:“陛下可是要将皇位传位于燕王李让?”

过了一会,不见枯竭的君王所有回答,几位宰执相互看望,齐声又向榻上垂死的皇帝再一次确认——陛下,可是要传皇位于燕王李让。榻上人的手指似有所动,高皇后伏下去,在他耳朵轻声道:“他们在问陛下,可是下旨传皇位于燕王。”

对面传来犹如枯井中一声轻嗯,微弱、遥远、透着一股将死的凄凉。这些权臣得到准确的答复,个个叩首在地,称呼陛下英明。高皇后忽然有些恍惚,这个枯枝残叶的男人,怎么会是那个高高在上,拥有天下无边权力,受四海朝拜,万民敬仰的君王。万人之上,如日荣耀包裹着的,却还是一个凡人,一个听了许多年万岁,但不能万岁的凡人。

那日天阴,没有雨露,她走出殿外,宫内景色如常,看着灰蒙蒙的天色,她忽然想到,自己也是这样一个凡人。这位君王,到底还是忌讳自己一世武功生出个痴呆蠢儿,这个痴儿甚至没能长成,可因他的来到,先皇后、与之同母的兄弟晋王,皆受到了怒火牵连。一直以来,君心难测,人人以为他厚葬先皇后,近年提拔晋王,有可能出于对先皇后的愧疚,选择这个健康长成,尚有韬略的第二子。最后几年,伴随药石罔效,他真正的心意方显山露水。

“娘娘……”

宫人一声呼唤,她回神过来,忽然有了嗅觉一般,摇了摇头,“这花儿香气太过刺鼻,不可多种。”才说完,又道,“我不喜欢,蝶蜂喜欢,倘除去,它们落了个悲伤,哎,留着吧。我一个无夫的孤孀,何必搅它们的承平乐事。”

近四十的年纪,先帝在时,她不愿意承认自己容貌老去,先帝龙驭上宾,心态倒平稳了,再好的容颜总有老去的一日,老去便老去吧。二十多年的情谊,换来他为她留下的一纸密诏,还有象征皇权的大宝,足够了。她是该顺着先帝的意思,做天下最有福气的老太太,享受这个和她没有血缘的新天子,因那皇权而不得不对她做出的奉养孝敬。

听出话里的担忧,宫人眼中泫泪。再过些日子,新帝登基,昭告四海,皇后将变成皇太后。殿试后,先皇后族人及那些拥护晋王的臣子,纷纷求见高皇后,高皇后称病不见,服侍她多年的宫人已然明白,皇后心意坚定。

说起殿试,高皇后心中想到一个名字,她看着碧池中游来游去的锦鲤,在第一只跃起时,幽幽道:“这场戏,不知要陪为国鞠躬尽瘁的相公们唱多久,明日,遣人传召沈宗昌女进宫。”

“是。”宫人垂手答。

满池结对的鱼儿自在游来游去,不知自己被人养在方寸小池,天高海阔看不见,还这么没头没脑高兴自在。看得高皇后哀情顿生,她与燕王关系不佳,说到底,燕王的生母跋扈,年轻时与她素有嫌隙。然而,她命长,活到如今,新帝还不得不违心尊她为母。先帝为她思虑到了,想要化解她和燕王的仇恨,需要一个替罪的羔羊。

天家常有的手段而已。

天子不会有错,不容有错。

当年曹景春上劄,言辞激烈,先帝几欲杀之,最终还是贬了他,放过他一命。朝中附和其的谏官,不在少数,贬走一个曹景春,身周还有许多化身。没奈何,一月后,先帝便在仁纯皇帝的旧臣中择出当年负责修建宫殿的官员,一并降职处罚。告礼部,祭祀用度削减,宫内用度减半,自他而起,以答天谴。

不知是否真是先帝的做法感动了上天,果然天降大雪,那年的雪,比往年都值得一看。高皇后还记得那年大雪,放眼看去,宫中无处不是春景,雪化了,一点雪也看不见了。

她感叹着,望着高楼,想到那年雪夜,先帝执意披衣上城楼上看雪,吓坏一众内侍,唯恐漫天飞雪冻坏了人间的天子。他直挺挺地望着雪,许久许久,放转过头对她说:“皇后,明日天亮,文武百官,天下百姓,皆能看见这场皑皑的雪。父皇是天子,朕也是天子,上天原谅了父皇,也原谅了朕。”

高皇后只记得自己当时笑着,说了什么话,时过境迁记不得了。天的儿子,如何能有过失错误呢。纵老内臣以殿试题目结党营私,是先帝连同皇位一同留下的,那句对天下人要说的话——天子不容有错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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